专访莫毅明
——中国科学院院士、香港大学数学研究所所长
“数学家应该很谦虚,因为你现在是去发现真理,真理本来就存在的,只是没有人发现而已。”
2022年,莫毅明获得未来科学大奖“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”,这个奖项赋予在生命科学、数学、物理等基础研究领域做出原创性且产生巨大国际影响的科学家。
莫毅明与合作者创立了VMRT理论,并用其解决了代数几何领域的一系列猜想。
(图源:未来科学论坛)
简单理解一下什么是VMRT
莫毅明:1995年开始,我大约用了10年时间,把VMRT的基础理论发展出来。简单说,我研究的目标是代数几何的内容,我用的方法是一种新的微分几何的方法。
吴小莉:十年磨一剑,在这过程中,有没有很沮丧的时候?不过我好像从您眼中看到,对您来说,发现的过程好像比结果更重要。
莫毅明:结果还是重要的,总是要有一些里程碑。除了要解决问题,我也希望发展那个理论,可是我希望发展理论的时候,别人可以接受。我的想法是,用一些著名的问题作为一种试验,沿着解决著名问题的方向去发展,哪怕别人没有马上理解你的思想,至少知道这个问题,只要有一些人有跨领域的知识,就可以开展共同的研究。
吴小莉:丘成桐教授说过,基础数学研究可能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有应用的空间。VMRT理论的应用,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方向?
莫毅明:我觉得我的想法提供了一种新的渠道,把微分几何的一些元素引进了代数几何和数论里面。而跟数论有关的问题,往往都可以找到实际的应用,比如说电脑编写程序,一般是用整数;比如说密码,其实用到很多数论的知识。我后来跟一些合作者做关于数论的问题,那些想法也多多少少受到VMRT理论发展的影响。
数学无处不在
不要害怕数学
莫毅明:如果说念数学的人多多少少是有天分,这也是事实,不过数学也有应该推广的原因,现在的社会,不知不觉用了很多数学内容:比如说Google Search,其实在用线性代数,GPS定位要靠几何,要更准确一点,你可能要用到相对论,相对论也是几何。
吴小莉:所以要鼓励现在的孩子,只要需要用到电脑或电脑语言的东西,其实跟数学都有关,不要害怕数学。
莫毅明:是的。比如说,还有CT电脑扫描也用到数学;我们现在收音,要找声音的频率,这等于是做傅里叶变换,已经用了复数。
其实你可以想象,假如有这样一个世代,都是用前人留下来的知识,没有再发展的话,这些知识是会流失的。流失以后,一直通用的软件之类的,怎么去改善它也不知道,就无法进步了。
通过自学,
跳过本科直接读硕士数学
1975年,高中毕业的莫毅明,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。那时,通过自学,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大学数学的内容。1977年,莫毅明继续到耶鲁大学就读,并在1978年获得了耶鲁大学硕士学位,1980年获得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。
莫毅明(后中)在耶鲁大学
莫毅明在斯坦福大学
吴小莉:1975年,您到美国去的时候,那时香港的数学环境怎么样?
莫毅明:我离开香港时,如果要念数学的话,对我来说是需要出国留学的。芝加哥大学在社会科学和数学学科都很有名,我在芝加哥大学也的确踏踏实实学了一些社会科学。因为我进去的时候,已经大概掌握了本科的数学内容,所以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,一进去就念研究生课程。
吴小莉:您直接是跳过了大学本科,读了硕士的?
莫毅明:只有数学是跳过了本科,其它科目,比如历史、文学,还有其它社会科学课程,我就在本科念。有件事情对我来讲,给我增加了很多信心。我第一学期数学就念了九科,那个学期有十个礼拜,教授每个礼拜会留一个家庭思考题,我每个礼拜都做完这个习题。到第六个礼拜,教授就对我说,这个课你拿A,不用考试。对我个人来讲,这也肯定了我在这方面是可以的。
学数学的初心
就是回国效力
斯坦福大学博士毕业之后,莫毅明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巴黎大学任教。1994年,在海外工作生活了19年的莫毅明,选择回到香港。
从上至下:莫毅明在普林斯顿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巴黎大学任教
吴小莉:1994年,您选择回香港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?
莫毅明:因为多多少少受到我父亲的影响,我父亲是一个很朴素的爱国者,他跟我说中国怎么样从一穷二白发展起来,在世界上可以有出头的一天。他希望我们在这个环境下长大的孩子,往后在世界上,可以做一些重要的事情,对中国、对中华文化能够有贡献。
莫毅明:我很早就有这个想法,希望自己学好数学,有一点像《西游记》吧,西游到西方,学了经以后,希望在自己的地方可以发生一些作用,可以说我开始想到要学数学的时候,就已经有这个想法。1980年,我在斯坦福大学毕业,第一个学术活动就是访问中国科学院,在北京做了一个月的演讲。
1980年,莫毅明(左)访问中国科学院
与数学家钟家庆(右)合影
1994年的香港
还没有研究生水平的数学课
莫毅明:1994年,我刚来香港的时候,哪怕去教一个研究院水平的课,还是一个非正式课程,就是我去教,可是没有要求学生上课,在研究生学院还是一种徒弟制的做法。所以我就把我知道的制度,慢慢地融入香港本来存在的制度里面。香港作为一个基地,我到内地做演讲,做讲学也是比较容易的。我也曾经比较长时间在复旦大学做一系列关于复几何的演讲,像中国科学院、南开大学,我都常常去的。
作为一个数学家,应该有这个胸襟,成就未必在我。你可以开展这个道路,这条路,可以让别人去尝试,这也是我的希望,因为你要训练下一代的数学家。
港大数学研究所
培养出当年中科院最年轻院士
莫毅明:1999年,港大成立了数学研究所,那时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。当时学校有一笔捐款,学校就提出这个概念,希望发展数学研究所,找我当所长。当时香港的研究气氛还不能说是很好,所以我就做了一个尝试,我就打了个电话去瑞士,找了一位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一个退休教授,他是李群方面的国际权威。我就设法去说服他,我至少说服他来香港看一看。后来就定了一个计划,就是三年的学习项目,每年四个月,从李群最基础的内容开始讲,因为我觉得这是数学很根本的东西,它跟数论、几何、物理等等很多方面都是有关系的,所以这个基础应该要打稳。
莫毅明与Armand Borel教授
莫毅明:这个项目还有别的,几何、复几何、代数方面,一开始我们找了一批国际领先、国际权威的人士来香港进行讲学,同时还在内地、日本等地方招了一些学生来。我很高兴的是,中国科学院当时最年轻的数学物理学部院士,其实是在这个项目中训练出来的——孙斌勇,是2019年那一届选出来的。
我们希望数学研究所是一个国际的训练中心,希望在某一些方面可以让数学界关心我们的发展,认同我们在某一些方面,在国际上有重要的影响力。
孙斌勇,2019年,42岁时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
交流合作
重构数学真理的真面目
吴小莉:您也会参加这些项目吗?
莫毅明:我也参加了。很有趣的一个现象是,2013年的时候,访问数学研究所的一位很有名的教授,他邀请我去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(就是爱因斯坦就读的那个大学)一个几何跟数论的会议。我发现一些很有见地、很有成就的数学家,把一些数论的问题翻译成包含复几何的问题,所以我就从一个复几合专家的角度,告诉他们解题角度,然后就开展了合作关系。应该说,这样我在这个圈子里面就慢慢地为大家所接受,因为本来我是另外一个领域的。
吴小莉:学数学的人专精的是很细的某些领域,但其实每个领域之间有可能是触类旁通、互相支持的。
莫毅明:是的。众所周知领域跟领域中间是可以有关系的,有些是显然的关系,有些是还待寻找的关系。往往你能够找到这个关系以后,就引进了一个新的方向,去下一个台阶。
数学家应该很谦虚,因为你现在是去发现真理,真理本来就存在的,只是没有人发现而已。可是每一个人通过他的训练、通过他的背景、通过他感知的力量,看到真理的切面是不一样的,这个切面如何可以重构真理的真面目,就是通过交流合作能够达到的。
吴小莉:想请您跟年轻的学子说几句话,在做学问上面,在未来的路上,应该怎样找到属于自己的规律,取得自己的满足感?
莫毅明:首先,每一个人有不同的背景、不同的天分,不过很多时候你不知道你的天分有多高,可是你不去尝试的话,你永远不会知道。有的人可能天分高一点,一开始考试考得很好,也不表示他以后做研究就一定能够做得好;倒过来说,有一些在学校里面念书普普通通的学生,可是他有一种好奇心,他去尝试表达自己的能力,说不定也可以做出很好的成绩。所以我希望你们都找到适当的渠道,希望你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一点要求,能够达到当然是很满意,哪怕你没有完全达到,只要你在过程中间尽了你的力,你的一生也是非常有意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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